安德鲁·阿伯特：重新认识社会学知识积累的概念

【译者按】随着科睿唯安（Clarivate Analytics）年度期刊引证报告揭示，当今的学术生产速度和规模远超以往，我们正处在知识爆炸的时代。这一时期带来了多重困扰，首先是海量文献下辨别研究质量的难题，其次是对学术阅读方式的深刻改变，4.也是本文所聚焦的核心问题：在论文发表作为学术交流手段时，何为知识的有效积累？除却影响因子、声誉和排名，从知识体系的深层还能窥见哪些内容？尽管作者以社会学为切入点，并以十五年前的社会学状况为例，但其探讨的实质适用于整个社会科学领域。

数据过剩与理论框架间的累积问题

1.我们面临一个悖论：一方面，如今对社会生活描述性数据的掌握程度是百年前无法想象的，其中虽只有一小部分由社会学直接贡献，但总体数量惊人；另一方面，我们对待社会生活的基本分析方法在过去一个世纪中并未发生根本变化，大致可归纳为五种框架——功利主义个人框架、社会力量框架、辩证冲突框架、过程/生态框架以及适应信息时代的符号系统框架。在这两个极端之间，无数层次的理论、概括、假设和风格化的事实等相互交织，构成了社会学中关于累积问题的核心地带，即这些中间层次的内容以中等速度演变，在理论范式的相对稳定与微观数据的快速更新间摇摆不定。

积累问题的三个观察维度

针对累积问题，我们可以从经验层面、理论层面以及将其视为一种文化信念三个方面进行探讨。1.通过考察引用行为和研究计划，探究过去的工作如何被当下使用及评价；2.深入科学哲学和探究哲学层面，追问什么是真正的知识积累，是否仅仅是堆积事实、发展理论抑或是范式转换，以及是否有其他替代性的科学发展模式；4.将积累本身作为一种文化信仰来审视，思考其在现实生活中的真实性和功能，例如，对积累的追求是否导致我们在学术上过于关注近十年的研究而忽视了百年来的学术积淀。

积累的经验问题

从经验角度来看，通过对过去几十年内社会学文章引用情况的统计分析，发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现象：早期的研究并没有被遗忘，反而随着时间推移，被引用的文章年龄越来越大。无论是从被引用文章的年龄分布还是引用列表中包含的文章年限来看，都呈现出明显的“老龄化”趋势。这似乎反驳了“旧研究逐渐被忽视”的观点，表明学科内部存在某种程度的知识积累。

同时，对于研究项目的生命周期，虽然表面上看有时尚更迭和范式替换的现象，但在深度挖掘后会发现，其实每一次新的方法或范式的兴起并非简单地取代旧事物，而是建立在前人工作基础之上并不断深化认识的过程。例如，许多社会学领域的研究项目约有二十五年的活跃期，之后可能趋于平淡并进入常规化阶段，但这并不意味着先前成果的消亡，而是为后来者的创新提供了更为坚实的起点和边界。

积累的理论问题

理论层面上，我们需要深思究竟何为积累。单纯的堆积固然是一种原始意义上的积累，但我们通常理解的“积累”更多包含了连续性、一致性以及概念、测量等方面的可比性，旨在寻找能够囊括大量具体现象的经验规律。然而，社会生活的复杂性决定了任何寻求终极规律的努力都会遭遇挑战，因为人类行为具有赋予既有事物新意义的能力。此外，积累与改进并不等同，有时甚至对立，因为新方法论的发展可能会抹去旧方法产生的某些特定知识。

进一步拓展讨论，积累还可能表现为复制轮子（重新发现已知）、重新标示（在细微变动基础上的新命名）和变形（在新情境下的再创造），这些都是对传统积累概念的有趣补充。另外，将科学视为计算系统，两种不同的计算模型（冯·诺依曼模型和神经网络模型）也对应着对积累的不同理解。前者强调层级规则的优化和抽象，后者则倾向于局部标准的涌现和迭代，这两种模式均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社会科学中积累的实际运作机制。

积累作为一种信念

4.积累可以被看作是我们对自身在科学系统中角色和体验的认知标签，它体现了我们在生涯节奏和学科发展的尺度上所感知到的方向感和归属感。对于我们而言，积累不仅是个客观进程，更是主观上的认同与期望，是在混乱的知识增长与缓慢的理论构建之间找到某种离合平衡的方式。我们视自己为学科进步的一份子，即便在更大的科学图景中，我们可能只是庞大机器中的微小齿轮，或者随机探索无尽知识迷宫的旅者。在这种意义上，积累成为了一种信念，它帮助我们在瞬息万变的知识海洋中锚定自我，寻得一片属于自己的上升空间。

【本文原题为：Reconceptualizing Knowledge Accumulation in Sociology，发表于American Sociologist 37, 57–66 (2006)，经作者授权澎湃新闻发布】